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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祭诔
 55。岁月是一条河

 二〇〇二年晚秋时节,母校洛泉大学邀请我去参加一个会议,我得到了重返革命圣地洛泉的机会。我之所以接受邀请,很大程度上是想借此机会到崤县张家河乡马家崾岘去看望吴克勤。

 我从来没有乘坐飞机去过洛泉,但是现在,那里已经有了到北京的航线。从现代化的首都机场坐上飞机,我不感叹生活所发生的巨大变化。

 虽然难以遏制频繁发生的矿难,难以阻挡用矿工的生命和鲜血换取来巨大财富的矿主们动辄出手几千万元在北京购置房产;虽然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阻止权力和资本结合形成为某种空前强大的政治力量,在改革的旗号下进行野蛮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把本属于人民的国有资产转变为个人资产,把原本属于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几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掠夺过来,用这些土地通过房地产的形式转变为这些人的财富大厦;虽然每天都听到专家学者在痛心疾首呼吁社会公平,要求改变农村和城市的二元结构,把属于农民的还给农民,将国家社会保障覆盖到农村;虽然国家领导人在各种场合都强调说我们国家幅员广大,政治经济发展不平衡,必须注意稳定,保持和谐,要创造一个全社会和谐发展的新格局;虽然经常能够听到国外学者对于中国社会未来发展的种种预测,有的甚至认为在政治、经济发展严重的不协调中,总有一天会出现全面的崩溃;尽管老百姓在猖獗的腐败和贫富差距不断扩大面前已经几近于愤怒…但是,任何人也无法否认,就社会发展状况来说,我们在往前走,我们的确在世界舞台上创造着具有中国特色的奇迹,这种奇迹,甚至能够从社会生活的很多细节中体会出来,尤其是在经济发展较快的东、中部地区。

 我想到将近四十年前的交通状况。凡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大概都不会忘记,交通不便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的影响,简直是灾难的。以我们在洛泉地区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队一年以后回家探亲为例。

 我们先用一天时间从樱桃园出发,走六十里山路,赶到崤县西北五里地的茶坊(这是公路边上一个很大的镇子,只有这里才有从洛泉发来的开往湎川的长途汽车)到长途汽车站去排队等候。

 候车室里面挤满了如同今天的民工一样的北京知青,当时正是隆冬时节,天气异常寒冷,这些无法无天的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很多木柴,在候车室里烧起一堆大火。就像年轻人干的很多事情一样,往往做得很过头——这些从燃烧大火中得到很多乐趣的家伙竟然把候车室烧得如同炼钢炉前一样灼热,烤得脸上几乎要起燎泡,隔一会儿就得到外面凉快一下,而外面正大雪纷飞,整个世界都在严寒中瑟缩着,连狗的叫声都听不到。

 早晨六点钟左右就会有从洛泉开来的过路车停在候车室外面的马路上,这些车一般都会为在茶坊上车的旅客预留一些座位,多的七八个,少的三四个。也有司机拉了人或者接受了什么人的贿赂,从洛泉出来的时候车上就满满当当了,因此也就不在茶坊停留,呼啸而去。

 顺便说一下,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司机的经济特权和社会地位并不亚于现在电信、石油、银行等国有垄断部门的官员,因为他们可以利用汽车从大城市搞来当地奇缺的白面、大米、猪、香烟甚至于肥皂、食糖、洗衣粉等紧俏商品。特权在社会层面往往体现为人的价值。那个年代,如果谁家的姑娘找了司机做丈夫,通常会引起周围人很大的羡,就像今天我们听说谁家姑娘嫁给了万贯的老板或者掌握审批权的政府官员一样。

 有特权的人周围总是围绕着很多巴结奉承的人,这在任何社会都一样。巴结奉承特权人物的人在我们队的那个年代除了想得到购买物品的便利之外,还有很重要的换内容,这就是整个社会比商品更为紧缺的服务(其实这也是一种商品),譬如说乘坐车、船的便利,比如说不用拿号排队就能买来小笼包子的便利,等等。

 司机掌握的是出售出行服务(商品)的特权——同样的座位,他当然更愿意提供给与他有特殊关系的人(比如同学、老乡、亲戚)。所谓“走后门”者,在当时指的往往是这种非原则的换关系,而不是今天人们深恶痛绝的卖官鬻爵、贪污腐化之类。所以,那个时候尽管一些人掌握着一定的特权,但是真正把它作为资源来使用,用它作为利益换手段的人,并不像今天这样普遍。我就曾经通过一个同学走司机的后门,坐车返回北京过节,那位司机给了这个照顾,却没有向我和我那个同学索要任何好处。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今天,简直匪夷所思——现在即使傻瓜也在琢磨怎样利用特权换取利益。换一句话说,在那个贫困但是相对来说极为朴实的年代,尽管想得到额外好处的人有时候也贿赂司机,但那还不是社会运行的通行规则,也正因为这样,我们这些拥挤在茶坊长途汽车站的知青,虽然受路途劳顿之苦,最后也都能够如愿以偿地坐上汽车回家,没有什么人来借助权力来寻租,也没有什么人来进行敲诈勒索,这是我们那代人可幸运之处。

 每次马路上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候车室里的长队都会兴奋地悸动起来,就像一条大的蛇被惊扰了一样,来回摆动着调整姿势。售票窗口准时打开,开始售票。拿到车票的人满头大汗地从售票窗口前的人群中挤出来,在嫉妒和羡的目光中走向长途汽车。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顺当,据说临近节的时候,经常有人要连续排两三天队才能够买上车票。那一年我们走得早,因此没有经受那样的周折,第一天就幸运地买到车票,坐上了开往湎川的汽车。

 崤到著名的煤城湎川二百三十公里,依照现在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的行驶速度,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但那时候的长途汽车却要走整整一天。

 这条著名的公路还是国民K省政府公路局三十年代投资勘察设计并动员公路两侧人民修建的,基本上沿用了清代从事货品运输的脚夫踩出的路线,翻山越岭,险峻无比。我队的那个年代,经常就会看到翻覆到深沟里的货运卡车。那时候的长途客车都是清一的解放牌,动力极差,虽然都上了防滑链,也经常发生从陡峭的结冰了的路面滑到深谷里去的惨剧,所以,坐在这样的车上,你的小命实际上就等于攥在死神手里,不一定什么时候你就被拉过去了。

 晚上五六点钟,长途汽车哼哼唧唧到达湎川火车站。这里离省会龙翔还有一百六十公里。这时候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乘坐两个小时以后开往省城龙翔的慢车,这意味着你将要在这列不紧不慢的火车上度过可怕的六个小时(请读者不要怀疑我这里给出的数字,那时候火车慢车的速度就是这样)。

 为什么要用“可怕”这两个字来形容这个旅程呢?因为,如果你的运气不好,很有可能被安排坐到拉运牲口或者货物的铁闷子车厢里。这样的车厢里边什么都没有,人就坐在车厢地板上,凉得能够让股失去知觉。车厢就像单间监狱一样一个挨一个挤满了人,并且按照单间监狱那样的思路,在一个角落遮掩出一块地方用来解决排问题,因此你不难想象车厢里的气味。

 于是,人们尽量不去坐这趟慢车,而是等候第二天早晨八点半开行的普通快车。普通快车尽管锈迹斑斑,但那正儿巴经是拉人的东西,并且十分奢侈地设置了座椅,厕所也不在车厢里。这样,普通快车简直就成了天堂——谁不愿意在天堂呆上几个小时呢?所以尽管票价比慢车贵三分之一,仍然有很多人都等着坐快车。这样,快车的车票就紧张了,你仍然会面临在崤县茶坊镇面临的问题,很有可能因为买不到车票上不了火车,所以,仍然有人冒着生命危险钻到铁闷子车里面,用巾把嘴堵起来,苦熬漫长的六个小时时光。

 现在让我们假设一切顺利,坐上了第二天的普通快车,到省会龙翔的时间应当是中午十二点或者下午一点或者两点,这是因为火车到达的准确时间是很难确定的。

 古城龙翔在铁路会点上,发往北京的火车——始发车或者过路车——很多,在时间安排上你就自由一些,幸运的话,你几乎不做停留就可以上另一列火车,当然,这通常意味着你没有座位。我就曾经两次从龙翔站到北京,经过漫漫三十个小时的颠簸,在亲爱得就像母亲一样的北京站下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连牙齿都松动了,两条腿肿得通明透亮。那时候我才十八岁到二十岁,正在生命的巅峰时刻,如果放到现在,我估计是死定了——或者死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或者死在有座位旅客的座位底下,或者死在堆满了粪便的厕所里,当然,也有可能死在北京站站台上。

 这就是将近四十年以前从北京到崤或者说从崤到北京的旅程。

 但是现在,美国出产的波音737客机用不到四十分钟就能够把我从北京拉运到洛泉。坐在飞机舒适的座椅上,品呷着漂亮的航空小姐殷勤地递过来的咖啡,回想四十年前那种骇人听闻的旅程,恍如隔世。

 在飞机上,我第一次从空中看到了黄河。

 自从我一九九三年从K省省会龙翔调动工作到北京,尽管经常到外地出差,但是相对于我在K省生活的二十五年,不管实际上还是在精神生活中,离黄河的距离都是越来越远了,就像我队的那个叫樱桃园的小山村离我的精神生活越来越远了一样。关于黄河的记忆都是既往的,我没有获得新的印象。那些记忆,正如我在本书开头描述的那样,总是凸显着某种程度的暴戾特。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条无情的河,一条喜怒无常的河。在我心中翻滚的是它那不动声噬生命的花,在尖上闪烁的是诗意的恶,是不和谐的完全不能够被称之为音乐的喧嚣。所以,我从来不认为黄河是能够用精神享用的音乐或者诗歌,我无法在它们之间进行联结。

 它是一条河。它就是一条河,一条暴戾的河。

 但是这次,透过飞机的窗户,透过缓慢地从飞机下面向后掠过去的白云,我惊讶地发现黄河竟然如此平静,她像一条飘带,在广袤的原野上静静地飘拂,你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动;周围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到处都是的丘陵,唯有她,孤寂地徜徉在逶逶迤迤的黄土丘陵中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和她交谈,千百年来,她就一直这样孤独地淌,默默的,没有一天止息,也没有任何改变,她从来不做改变。

 这种神奇的意味突然带给我一种启示——在某些时段内历史也许是盲目的,历史也许会像在群山中蜿蜒的河一样充满了波折,但是,它的总体趋向又是不能够被改变的。有一些人试图改变它,但是它最终仍然没有被改变,时间最后宣告的往往是历史的胜利,而不是那些不自量力的人的胜利。和强大的历史相比,那些试图扭曲历史和改变历史发展方向的人都灰飞烟灭,最终被时间研磨成为渣滓…这多少给人一种慰藉,让人相信在这个什么都可以被改变的世界里,总还是有一些东西没有被改变,历史、人以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没有被改变,它们仍然在,仍然用自己的整个生命支撑着人类脆弱的灵魂,它们安慰人说:“你看,有一些东西是不能被改变的,那些什么都想改变的人并不能让一条长达几千公里的河变得笔直。河就是河。”

 是啊!河就是河,你不可能把河改变成为另外的什么东西。她是不会被改变的。于是我就想,在这条被我们称之为母亲河的河之中,在她的涛声里,蕴涵着多少故事?如果她能够发言,她会怎样向人们叙说那些故事?

 在飞机轻柔的轰鸣声中,我的心灵世界像雾一样漫过伤感,一种想亲近黄河——就像亲近白发苍苍的母亲那样——的愿望,油然而生。

 过去我和她交谈得太少。一个还不懂得母亲的心的人,总是认为母亲的讲述过于絮叨,你不能理解她用灵魂向你诉说的那些故事。等到你经历了人生,知道了母亲的絮叨包含着深刻的哲理,那是对你最无微不至的呵护,你才会想到应当聆听她,应当和她多进行交谈。

 这当然和年龄有关,和岁月有关。岁月使人宽容,岁月也使人温柔。岁月使人看人看事的角度发生变化。岁月也许会消磨人的情,但是它会使人更富于理性。

 然而,在被岁月捶打了的我们重新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母亲还会不会和我们进行许多年以前的那种交谈?母亲的身体还能够支撑她讲述那些久远的故事吗?母亲会不会因为我们深刻地伤了她的心而拒绝我们的请求?她会不会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心底里伤心地责怨我们的任

 我突然想到“博士”吴克勤二十多年前给我讲述的故事,那个关于母亲的故事。我靠在座椅上沉思,原封不动地把故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从灵魂深处感觉到了一种呼应,但是我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我总觉得我从这个故事中了解的要远远少于它所蕴涵着的东西。这或许也正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尽管写了很多小说,却从来没有敢碰这个故事的原因。

 在这个世界上,善良和友谊如果不经意为之,常常会滑落为无情。自从在北京听说吴克勤一家遭受磨难的事情以后,我一直在谴责自己:为什么在一九七八年那次见面之后,就暴地把吴克勤放到了“怪异”的人群中,在内心消失了对他的关心和敬重?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和他进行任何形式的联系?既然你能够分析他的心灵,能够把这些东西写成一本小说,你为什么不能够像兄弟一样去看他,去和他商量我们能够做什么事情?更为严重的是,他在北京穷困潦倒之际,正是你借助于他的故事收获稿费之时…你为什么没有想到这笔钱基本上与你无关?这是一个人的青春和一腔热血,你无权动用。

 我坚定了这个念头:一定要应当利用这次开会的机会,到崤县张家河镇马家崾岘村去看望一下吴克勤。

 56。崤散记

 萧川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小伙子。

 开会期间,他以我的崇拜者的身份想方设法接近我,和我聊天,向我请教这样那样的问题。我发现很多和这个年轻的文学爱好者意想不到的缘分:萧川也是洛泉大学中文系毕业生——这就是说,我们是校友;毕业以后,萧川被分配到了洛泉市文联工作,编辑在我手里创刊的那份《洛泉文学》——他的这段履历与我几乎完全相同;他目前也正处在我那个时候的情境之中——狂热地喜爱上了文学创作,丝毫也不怀疑自己会成为作家;他目前也正要写关于商子舟题材的文学作品——就像我当年准备用这类题材的作品敲开文学大门一样。还有,更加让人惊奇的是,萧川竟然就是我队的崤县谷庄驿公社樱桃园村的人!他的父亲叫萧振林,是一个眼睛很大,但是笑起来却又把两只眼睛眯成两条细线的小伙子,他比我们这些北京知青要小几岁,当时成天跟在我们股后面,成了我们队期间最重要的伙伴。

 真的是月如梭呀!令人愉快的萧振林竟然有了这么大一个令人愉快的儿子!

 萧川很英俊,就像他父亲萧振林那样。在洛泉地区,即使在我队的那个艰苦年代,你也会常常惊叹在这样一块贫瘠的土地上何以会有这么多漂亮的女子和后生。萧川匀称的身材和脸上的线条有古希腊雕塑艺术品的风味。他那双大大的眼睛瞳仁漆黑,眼白鲜,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幻想的神态,就好像他是在和另一个你进行交谈——这是富于想象力的人才会有的特征,所以我一直认为他会实现他的文学理想。

 他陶醉在我对他的欣赏和夸耀之中,对我非常尊敬,总是想方设法给我提供一些便利,照顾得异常周到。

 萧川说:“苏北老师,这次你一定回樱桃园去看看,我爸想你们哩!”

 通过萧川,我已经了解到,改革开放以后,那个曾经撒下我们的青春和汗水的地方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人们已经不再挨饿了,有的人因为务育

 苹果和栽种药材还发了大财。眼下,那里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地质调查,说是在夕梦山林区下面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煤矿,当地人都在期望煤炭开采成为现实,迫不及待地想去当矿工,因为这是离开土地获取金钱的唯一通道。

 当然,我当然要回去看看,我说以后我会专门出时间到那里看一看。我向萧川询问黄河岸边的马家崾岘的情况,问他知道不知道吴克勤?

 他知道。

 马家崾岘重新接纳了吴克勤一家人——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总是像辽阔厚重的黄土高原那样,以宽广的襟怀和淳朴的乡风呵护着任何遇到难处的人。

 现在,马家崾岘村长是民办教师马双泉。马双泉是马家崾岘唯一的大学毕业生(洛泉大学数学系),毕业以后,按照《洛泉报》上一篇文章的说法,怀着建设家乡的情怀,又回到了马家崾岘村。

 当时吴克勤还在村里当大队支部书记。作为地方大学,当时的洛泉大学负有为当地培养人材的责任,在洛北招收的学生基本上都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回去也不改变身份,当民办教师,到一定年头以后才能够转成公家人。但是,为了摆世代农民的身份,尽快吃上公家饭,人们都会想方设法留在洛泉市,真正回到家乡的反倒是少数。所以,支部书记吴克勤才反复叮嘱马双泉说:“你可是要想好,你可要想好哦!”他说他想好了。就这样,他回来了。他回来以后人们才发现,原来这个被宣传为志向高远的年轻人完全不是因为什么“怀着建设家乡的情怀”才回到这个地方的,他有另外的情怀——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村上最漂亮的女子巧凤。

 考上大学临走的那一天晚上,在村边大杜梨树下面,这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第一次亲吻了巧凤。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女娃娃的体,他就像被寒冷袭击了那样浑身颤栗着,要把手伸向她的部。她也是第一次被男娃娃触摸,也颤栗着,但是她没有失去理智,在颤栗中制止了那只贪馋的手。

 “不…不…”

 “为啥?”他把嘴从她的嘴上移开“巧凤,为啥么?”

 巧凤在黑暗中仰起头,眼睛里颤动着光亮,看着亲爱的马双泉,问了一句马双泉终生都不会忘记的话:“你永远跟我好么?”

 “永远跟你好。”

 “你毕了业也跟我好么?”

 “我啥时候都跟你好。”

 巧凤就搂紧他,喃喃着:“那…那我就等你…等你回来,我都给你…我把啥都给你…”所以马双泉就回来了。回来就结婚,就生孩子,这个人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还是吴克勤亲自到公社为他跑来了民办教师名额。马双泉到什么时候都念吴克勤的好哩!现在已经是两个娃娃父亲的马双泉虽然是村长,却仍然给小学带着课,在马家崾岘很有威望。

 在马双泉的带领下,马家崾岘的乡亲们拥挤在村头,接被他们认为是自己同类的人,从他们身上抢夺随身携带的全部家当。吴克勤脸上绽放着快乐的光芒,说话的声音出奇的洪亮;虎生已经认不出拉扯着他手臂的人了,有些忸怩,但他是高兴的,尤其是发现相的同伴的时候;秀梅则哭了起来,表情难看地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笑。

 在此之前,马双泉已经为吴克勤重新划拨了承包土地,土地上还有等于是村民们捐助的正在挂果的苹果树。经过村民讨论,村委会拿出一千五百元,粉刷了吴克勤去北京以后废弃了的土窑,新箍了青石窑面子,安装了门窗,修建了院墙和院门。

 现在,马双泉一边往新窑院走一边抱怨吴克勤:“北京就不是咱呆的地方嘛!你去那儿做啥哩?”

 很久以前就没有人把他当成北京知识青年了,现在更不可能有谁把他当成北京知识青年。吴克勤眼里含着泪花,频繁地点头,承认他不该离开这个地方。

 就这样,一家人在离开马家崾岘三年以后,又重新在这里安顿了下来。虎生不再上学了,和父亲一道侍弄果树、庄稼,秀梅则在家里养猪养,也能变卖一些钱财。日子虽然说不上大福大贵,总是不挨饿了。吴克勤很知足。

 现在,这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农民和当地的庄稼人甚至在心理上也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他和老汉们一起圪蹴在洼洼上晒太阳,唠闲嗑,说一些古朝故事;他用烟袋锅旱烟,一锅完了,熟练地把烟锅里的火种磕在鞋壳篓里,重新把烟锅装满,准确地按在火种上;他双手高举着硕大的瓷大碗,声音响亮地食秀梅为他熬的米汤;他在人群中努着劲放,任凭婆姨女子们怎样认真或者不认真咒骂,都不改平静的容颜;高兴了的时候,他也和风婆姨耍笑:“你那老汉(丈夫)还算男人?看啥时让我把你一下…”他故意用当地人都很少使用的语言骂人或者骂牲口,语调之高亢婉转,就连当地最好的民歌手都自愧不如;在集市上,走开几步就扯出家伙撒,甚至还有闲心在地上画出个圆圈;年纪越大越离不开秀梅,在坚实的土炕上,两个人经常绕在一起,剧烈的息和幸福的呻混合成为越的生命响。

 吴克勤很足。这样的日子持续着。目前他的理想是攒钱为虎生箍上三孔窑,让他娶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婆姨。

 时间到了一九九五年。

 57。帷幕垂落在不经意之间

 真的是“月有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谁想到灾祸会在这样的时候降临这个心满意足的家庭呢?

 这一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吴克勤早早就要起来,说是去砍柴。秀梅在被窝里拉扯住他:“砍啥柴?谁这个季节还砍柴?”吴克勤说前两天在一个地方看到一棵干枯了的树木,他说去把它弄来。

 这个地方正在大张旗鼓地宣传保持水土,已经不让随便砍伐树木,发现了干枯的树木当然是一件好事情,去晚了说不定就让别人给弄走了,秀梅就没有再坚持。

 秀梅后来跟人说,往常他下地干活或者进山砍柴,走也就走了,那天他在窑里院里厮磨了很久,等到把绳子、砍刀之类的东西都绑缚到身上,还咣啷咣啷地来到她跟前,特意对她说:“秀梅,我走了。”当时她哪里会在意这样的事情?甚至都没理他,只含糊地应了一句,就听着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去了。

 吴克勤从马家崾岘北面的山峁往东走,那里有一个黄河的回湾,山上的植被非常好,长着各种高大的乔木和灌木,封山以前,马家崾岘人都到那里砍柴,封山以后也是到那里捡拾枯枝烂叶解决烧柴的问题。

 那天吴克勤的心情很好,路上走着的时候,甚至哼起了他喜爱的洛北民歌《送寒衣》——

 正月里来是新年,

 家家户户造年饭。

 人家造饭有人吃,

 孟姜女造饭泪不干。

 二月里来龙抬头,

 孟姜女十五配范郎。

 婚配范郎一年整,

 北斗七星打

 长城。

 三月里来是清明,

 家家户户上新坟。

 人家上坟成双对,

 孟姜女上坟独一人。

 四月里来四月八,

 娘娘庙上把香

 人家香为儿女,

 孟姜女香为范郎。

 五月里来五端

 大麦不小麦黄。

 人家的麦子收上场,

 孟姜女麦子绕山冈。

 这首歌一共十段

 歌词,一个月一段,唱到十月结束。以前,吴克勤很少把这首歌唱过三月,主要是记不住歌词。没想到今天一气呵成,竟然唱到了五月,他为自己感到惊喜,就像突然做成了一件从来没有做成过的事情。

 此时他正走在一个山梁上,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但是他并不感到寒冷。这里视野开阔,能够看到太阳刚刚从雾气蒙蒙的山峦间升起来,在一些耀眼的小云片下面努力地扩展着自己的领地。小云片下方就像血染过一样闪烁着紫红色,过一会儿,云彩就不见了,太阳才得以把最初几道光芒倾泻到大地上,与清晨即将消逝的黑暗融在一起。黑暗节节败退,最后被完全融解,大地一片辉煌,树木的颀长身影逐渐变短,沟渠里,坡洼上,黑糊糊的灌木丛间,都氤氲出寒冷的淡蓝色的晨雾,贴着地面动着,组合着,在没有风的低洼地汇集成为虚无缥缈的湖面,就像从天上往下看到的景致一样。又过了一会儿,太阳就把刺眼的光芒照到黄河峡谷了,先是把峭壁的顶端浸染成金红色,看上去就像铜浇铁铸的一般,然后,随着光线下移,黄河宽广的河面就显出来了。河面上的积雪闪耀着琐碎的光泽,和太阳光线纠在一起,像孩子那样嬉戏着,打闹着,你甚至能够听到它们那开心的没有节制的笑闹声。

 黄土高原就像一个庞大的巨人,在那里躺着,似乎并不急于做什么事情。它沉重地息着,惬意地享受着。这是一种带有伤感意味的倦怠,一种只能够用灵魂感知的痛苦,一种无法用语言诉说的责怨…就是这些东西使人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生命的真实状态,感觉到了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吴克勤被眼前的景物感动了,他觉得在这样的时候就应当唱歌!重要的是他唱得竟然这样好!他有什么理由不继续唱下去呢?

 他站定在一个土坎上,继续往下唱——

 六月里来热难当,

 孟姜女担水熬米汤。

 扁担在肩膀上,

 来到树下歇凉。

 七月里来秋风凉,

 家家户户浆衣裳。

 人家浆衣有人穿,

 孟姜女浆衣木箱。

 八月里来过中秋,

 家家户户赏月亮。

 人家赏月成双对,

 孟姜女望月独一人。

 九月里来九重

 孟姜女酿酒甜又香。

 头一杯酒敬天地,

 第二杯酒敬范郎。

 十月里来十月一,

 家家户户送寒衣。

 走一里路来哭一里,

 哭倒长城十万里!

 严格一点儿说,这不是在歌唱,这仅仅是在诉说——很多地方,吴克勤都跑调了,他几乎是在背诵歌词,就好像他早早起来就是为了要做这件事情一样。他一定要做好。

 假如这个时候有人远远地看到这样一个念念有词的人面对着整个世界在唱,一定会惊讶不已,觉得他可笑至极,觉得他是一个疯子。但是吴克勤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可笑,他不是疯子。实际上他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歌曲,如果他开头唱的不是“正月里来是新年”而是别的什么,他也同样会这样认真地唱下去,并且同样会准确地把它唱完。

 歌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非常难得地把自己赤地放到了大自然中间,把自己变成了天地之间的一种物质:一棵树,一叶草,一个石子,一滴水,一片雪花…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拥有了整个世界。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以为拥有整个世界,其实那只是虚幻,那只是一种青春冲动臆造出来的虚幻;人年轻的时候是不会拥有世界的,因为世界站在理性一边,年轻人缺乏的正是理性啊!

 他唱完最后一句,觉得浑身疲惫,就坐在土坎上,打算歇息一会儿。他无意之间摸了一下脸,手上竟有的东西,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索不再约束自己,放纵开感情,把无意识的哭泣转变为明确的痛哭…北京队知青吴克勤把长满了花白头发的头颅埋在两腿之间,痛哭起来。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清晨,在如此幽深的黄河峡谷深处,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是不会有人看到一个已经失去青春岁月的男人痛哭的,吴克勤用不着担心遭遇尴尬。

 一个小时以后,吴克勤摔死了。

 摔死吴克勤的地方离他痛哭的那个土坎不过二三百米,这也是长着那棵枯树的地方。人们发现吴克勤的时候,枯树也从三十丈高的山崖上落下来了,树干上还有吴克勤砍斫的刀痕。

 谁也无法确切说出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合理的想象是:在他砍斫到三分之二多一点儿的时候,他想把它拉到山崖上边来,枯树没有被拉断,它的反作用力反倒把吴克勤带了下来,砸在树干上,树干折了…三十丈,相当于将近四十层楼高,下面正好是黄河那个回湾,夏天的时候深不见底,冬天就冻得像钢铁一样坚硬,人落在上面怎能不死呢?

 他躺在黄河上,殷红的鲜血浸染了很大一片冰面,和冰面冻在一起。砍柴刀被甩到了很远的地方,在靠近山崖的土坑旁边,散着他原本在身上准备捆木柴的绳子。绳子很干净,没有血。让人惑不解的是绳子为什么也掉到下面来了?干活的时候他不会把绳子在身上的,如果他把绳子拿下来放到了山崖边上,绳子就不会掉下来。这是很奇怪的事情。

 当秀梅哭喊着扑向丈夫的时候,吴克勤的眼睛还睁着,表情平静,就像是在家里的炕上歇着一样。他一直看着秀梅,好像很奇怪她为什么号哭。吴克勤留给秀梅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担心,秀梅,我好的…”

 他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北京话,这是他很久就不再使用了的语言。说完这句话,他就像非常疲倦的人那样把眼睛闭上了——他只闭上了左眼,右眼仍然睁着,好像在看这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世界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后来,马家崾岘人说,他是在惦记自己的儿子哩!他等着看儿子虎生哩!

 然而,他没有等来虎生。

 吴克勤的右眼渐渐蒙上蓝色的翳,完全阻断了和这个世界的交流,哪怕是作为死者和生者的交流。秀梅摇撼着他,希望他再和她说一些什么。他就像决定什么都不说了的人一样,紧紧地闭住嘴巴。他的躯体渐渐僵硬起来。在马双泉带领下,人们把秀梅扶起来,七手八脚把吴克勤的尸体抬回马家崾岘。

 吴克勤没有看到儿子虎生。

 虎生到九里坪煤矿挖煤去了,这是虎生很喜欢的工作,尽管以前听说崤的许多小煤矿包括九里坪煤矿都出过事情,秀梅曾经烈反对虎生去挖煤,但是,无奈虎生的决心和吴克勤的默许,虎生还是去了。第一次拿到工资,虎生给爸爸买了一件二皮袄,给妈妈买了一件衣,剩下三十八元五角钱,一分钱也没留,都到妈妈手里了,让爸妈买吃。‮摩抚‬着皮袄和衣,攥着手里的钱,秀梅嘴上夸耀着儿子,脸上也带着地地道道的高兴表情,但是她的心紧缩着——这笔钱等于是懂事的儿子用命换回来的啊!吴克勤批评了虎生,怨他不该花这个钱,他说咱农村人咋能穿这么好的东西?他现在穿的棉袄就好着哩嘛!至于剩下的钱,他对秀梅说:“我们没给娃娃留下什么,这钱不能动,都给娃娃攒起来,有朝一给他箍上三孔石窑,娶一个知疼知热的好婆姨。”

 秀梅不让儿子虎生看到吴克勤血模糊的尸体,当马双泉告诉她已经派人去叫虎生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不让虎生看到爸爸的尸体。这样,赶在虎生回来之前,马双泉和乡亲们就已经把吴克勤打理得干干净净,给他穿上虎生买的那件从未上过身的二皮袄,装到棺材里,并且用十二分长钉把棺材盖钉死了。

 虎生赶回家,在院子里看到惨白的柳木棺材,先怔了一下,没有哭,泪水却顺着脸颊哗哗地下来。他疾步走到父亲的棺材跟前,想掀开棺盖看父亲,棺盖纹丝不动。他疑惑地看了看周围的人,随后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垂下,抵在冰冷的土地上,哭声变成了颤动着的哽咽——他在路上已经尽情地哭过,他的喉咙已经喑哑。他深深地跪着,用这种方式和父亲进行交谈。秀梅挣脱了几个婆姨女子,从窑里跑出来,和虎生抱在一起,跌倒在地上,就像两个打架的人那样在一起挣扎。

 马家崾岘村村长马双泉持着把吴克勤安葬在了村北地势最高的地方,这个地方叫宽坪。这里原来有吴克勤带领马家崾岘人修建的梯田,曾经上过报纸,直到前不久仍然是全村产量最高的土地。前年开始上级要求退耕还林,这片坡地就开始撂荒,现在,坡地上已经覆盖了各种树木杂草。当初那么漂亮的梯田,就像被岁月摧毁了的

 长城一样只剩了些依稀可辨的痕迹,用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消失了。

 从宽坪往四周瞭望,整个黄土高原都赤在人的面前,宽阔陡峭的黄河峡谷通过那个著名的回湾,把手臂伸了过来,就像在这里突然发现了一个需要它呵护的人一样。

 它呵护了吴克勤。

 我们可以认为吴克勤并不孤独,他扎在了这片厚土之中,还原在了这片厚土之中,消融在了这片厚土之中。他就像一滴水,在树木花草的叶片上享受过黎明的阳光,曾经渗入大地滋润一小块泥土,但是现在,他走了,他听从黄河的召唤,回归到母体中去了,去和这条伟大的河共享苦难与辉煌去了。

 …

 吴克勤的死给我的震撼与其说是爆炸的,毋宁说是一种直接的灵魂和体的打击,奇怪的是打击并不是马上被感觉到的,这与我的经验完全不同。我曾经经历过突然听到亲人出事的消息,那个消息带给我的感觉就是爆炸的——悲哀像炸弹那样炸响了,爆炸后的黑色烟云滚动着,弥漫在整个灵魂世界…那是真真切切的打击。这次不是。

 吴克勤意外死亡的消息带给我的感觉最初竟然是完全没有感觉,就好像在听一个文学青年说一件能够进入小说的情节,而情节中的人物和我的生活又没有任何关联。

 “哦。”我说。

 萧川感叹说:“农村人活得糙,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哩!”

 “是,”我淡漠地说“我知道。”

 萧川开始说别的事情,但是我对那些事情已经没有任何知觉。萧川看我心不在焉,就告辞走了。我一个人独自留在窑里。

 就在这个时候,打击发生了:一开始是微弱的,我的心灵只感觉到微弱的撞击,撞击的力量似乎并不大,我甚至完全可以忽略它,然后想别的事情…但是,我没有能够想别的事情,我的全部心灵空间一刹那就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控制住了…我分明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击打,我听到心灵被击打发出的沉闷响声,感受到迟钝的、继而尖锐的疼痛…这种打击的直接后果是:你的灵魂会破碎不堪,它那强劲的冲击波会让你完全丧失感觉能力,你的整个心灵世界都弥满着黑色的痛苦烟云。

 会议期间,我就处在这样一种状态。

 我和吴克勤一九七七年初秋那次见面的情景就像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他带我去看黄河,看到他和我躺在土炕上,溜达在村边的小路上,给我讲述母亲玉兰和儿子绍平的故事…他的声音低沉缓慢,似乎并不急于把故事讲完,他讲述了整整一天一夜。

 在这以前,尽管我也曾经被他讲述的故事所激动,但是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故事调动到用我的灵魂关注的程度,在关于吴克勤的记忆中,吴克勤仍然站在前台,冲我羞涩地笑着,满怀豪情地讲述他的抱负…但是今天,我突然发现那个故事寓意深刻。

 吴克勤的死,吴克勤讲述的故事,使我又一次想到黄河。

 必须承认,在关于黄河的种种复杂意象中,我的脑子里又叠加了残忍的意味——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把黄河比喻为我们的母亲,就是不准确的。可见,任何一种比喻都有不周到的地方,我们只能在相对意义上体会比喻的意味。

 黄河很残忍,无论吴克勤讲述的故事还是吴克勤的现实人生道路,都在证明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能够被称之为残忍的东西像失去理性的河一样横冲直撞。我当然愿意相信这种残忍与黄河无关,但是,我又的的确确无法将它与黄河剥离。因为事情就发生在那里,尽管那是一条伟大的河,被我们称之为母亲的河。

 站在洛泉大学会议主办者特意为我们安排的窑宾馆前的空场上遥望,远远地看着黄羊河就像一个恬静的少女,美丽而温柔。她就这样美丽温柔地从黄土高原腹地蜿蜒而来,蜿蜒而去,在她认为合适的地方注入黄河,然后,在黄河认为合适的地方汇入了大海…她留在我心里最美好的记忆重新变为现实:夕阳西下,河水静静地淌,辉映着晚霞和在岸边洗衣服的婆姨、女子的身影;在她身后,树木正在被秋晕染,世界显得异常辉煌,所有的建筑,无论新起的楼房还是蔓延在山坡上的窑院,都沐浴在奇异的光彩之中,世界是那样和谐,那样光明…你能够想象这样一条温柔的河会突然暴戾成为一头凶残的野兽,会无情地噬掉一切阻碍它的东西吗?

 如果我没有亲眼看到一九七六年夏天发生的那场大水,没有亲眼看到著名的郝家坪石拱大桥在洪水的猛烈冲击下轰然倒塌,没有亲耳听人描述那两个北京知识青年在大水中为了维护尊严毅然选择死亡,我会相信在这条河表面的宁静下面潜藏着巨大的危险吗?我会相信这条温柔的河深处隐藏着你永远无法了解的本吗?与这样一条河相伴,对于脆弱的生命意味着什么,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如果你的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你一生将要经历什么事情,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我决定到崤县去看望吴克勤——我真的应当去看一看他了。  M.eb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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